
【故事】
40年代,墮落的黑白色調的洛杉磯。
沃特·奈弗是個很有風度的單身漢,同時也是個出色的36歲保險公司業務員。一天,在處理完手頭業務后,他突然想起應該和一個重要客戶續簽兩輛汽車的保險,于是順路去了汽車商迪崔克森位于貝弗里山的豪華別墅。迪崔克森先生不在家,招待他的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迪崔克森先生的第二人妻子菲利斯,兩人目光相對,立刻擦出了欲望的花火。兩人約好次日下午三點再見。
第二天下午,沃特迫不及待地來到別墅,他發現只有菲利斯獨自一人在家。兩人眉目傳情,內心躁動,但表面上還在談論著有關迪崔克森先生保險的問題。菲利斯問沃特,如果她打算私下為丈夫買一份保險,怎樣才能獲得最高額的意外傷害賠償?沃特敏銳地察覺到,這個不安婦道的金發女人是準備借自己的手謀害丈夫,于是憤然離去。但整個一個下午他都過的很不愉快,一個可怕的念頭和一個迷人的身影同時在折磨著他。晚上下起了小雨,菲利斯突然來到沃特的公寓,這一次她非常直接,兩人一拍即合,匆匆親密之后,他們立刻開始策劃這次謀殺。很快,沃特就弄妥了迪崔克森的人身意外傷害保險,他把保單悄悄夾在一大堆汽車保險里,迪崔克森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簽了約。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實施謀殺了。那個時代的保險公司都有一條古怪的規定,凡在火車上發生的意外死亡,受害人將獲得雙倍賠償,兩個陰謀家可不會錯過這么重要的細節。
這個天衣無縫的殺人計劃是這樣的:幾天后,迪崔克森會出差旅行,正好他摔傷了腿,于是只好坐火車去。沃特會事先藏在迪崔克森的汽車后座,而菲利斯會在駕車送丈夫去火車站的路上將車拐入一個僻靜之地,沃特在這里用領帶把他勒死,然后換上迪崔克森的衣服,冒充他上火車。他會非常小心地給列車員留下印象而看不清他的臉,然后他要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冒險從車尾跳下火車,再幫等候在那里的菲利斯把迪崔克森的尸體放在鐵軌上,從而造成迪崔克森不慎掉下火車摔死的假象。當然,他還會非常謹慎地利用門房制造自己不在場的證據。事情做的非常順利,雖然在火車上碰到一個愛嘮叨的人,不過他還是巧妙地擺脫了那個叫杰克遜的家伙。
接下來,沃特和菲利斯要裝作完全不認識,然后靜靜等待那筆錢到手。警方的初步判斷完全符合沃特的設計,但保險公司老板諾頓卻一度懷疑迪崔克森是自殺,沃特的老搭檔凱斯當著沃特的面和諾頓展開激烈的辯論,他堅持認為迪崔克森是意外死亡,站在一邊心驚肉跳的沃特,此時總算能把他那顆懸了很久的心放下來了。晚上,沃特接到菲利斯的電話,她馬上要來沃特的公寓——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品嘗這次勝利的果實了。但就在她到之前凱斯卻突然造訪,他對這件案子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懷疑這既非意外也不是自殺,不過雖然疑慮重重,但他還是沒有最后下結論。菲利斯興沖沖趕來,幸好在敲門前她聽到了里面的談話,及時躲在門后,否則這將是一次可怕的穿幫!這之后,她和沃特見面越來越謹慎了,然而沃特低估了老朋友凱斯的邏輯推理能力,憑借多年的保險代理經驗,他竟準確地推斷出整個謀殺的詳細過程,他甚至找來了那個在火車上和假迪崔克森先生有過對話的杰克遜,杰克遜證實火車上的人并非死去的迪崔克森。他們只是還不知道,那個和迪崔克森太太合謀的兇手,就站在他們的身邊。
沃特驚出了一身冷汗,而這時候他又從迪崔克森的女兒勞拉那里聽來這樣一個故事:勞拉的母親,也就是迪崔克森的第一任妻子,其實是被當時看護她的護士蓄意謀害的,雖然沒有證據但她親眼目睹了當時的情形,而那個護士,后來就成了她的繼母——菲利斯并非一個單純的寂寞女人,她是個慣于利用男人的蛇蝎美人,沃特終于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偏偏這時候,菲利斯又和勞拉的男友尼諾接觸頻繁,凱斯懷疑尼諾就是她的殺人同伙,而沃特則意識到,這個尼諾很可能是菲利斯找來對付自己的。他決定先下手!
當天晚上,在那個兩人初次見面的西班牙風格的客廳里,沃特和菲利斯進行了最后一次交談。沃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準備殺死菲利斯的時候,對方也已經準備好要除掉他。沃特一扇一扇地關上了客廳的窗戶,他可不想菲利斯的尖叫被鄰居聽見,但當他轉過身的時候,菲利斯突然開了一槍。子彈打中沃特的肩膀,沃特向菲利斯走去,菲利斯丟掉槍抱住沃特,她說:我不忍心打第二槍。隨著兩聲槍響,菲利斯死在了沃特的懷里。
沃特在屋外碰到來和菲利斯約會的尼諾,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沒有陷害這個男人,而是讓他去給勞拉打電話,幫他擺脫了眼前的是非。然后,沃特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給凱斯打了最后一個漫長的電話,給他詳細講述了自己這段時間做過的所有荒唐事……當凱斯趕到的時候,他已經精疲力盡,凱斯為他點燃了香煙,他抽了一口,然后閉上了眼睛。
看完我一直在考慮,這個電影如果換作希區柯克來拍,會和比利·懷德有什么最大的不同?我想這兩個深諳世事的影像社會學家,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太大不同,除了希區柯克內心有更多的厭倦和焦慮,而比利·懷德則不像希區柯克那樣過分癡迷于犯罪心理學。最后我終于想通了兩點,第一,如果是希區柯克來拍,他很可能會在片中客串某個不起眼的火車乘客,鏡頭將會掃過他的正在吸雪茄的大胖臉,但一秒鐘也不會多停留;第二,他將不會采用第一人稱敘述的方式來講解這個故事。比利·懷德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最大的優勢在于,這樣便于細致勾勒主人公沃特走向犯罪的所有微妙心理變化,最終使影片成為一個相對完整的墮落男人的心靈煎熬史,而希區柯克則會選擇把更多筆墨花在那個女人身上。他會讓鏡頭像手術刀一樣解剖那金發美女的謀殺動機,并讓另一個金發美女,她的繼女勞拉也卷進這樁骯臟的殺人案里來。勞拉也許會被人用剪刀刺死在沃特的浴室里,她應該表現的更性感一些,或至少應該和沃特發生一點哪怕是最初級的精神和肉體上的纏綿,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和沃特保持著親人般的曖昧關系。
40年代,是美國黑色電影大行其道的年代,相對于《風云人物》傾向理想主義的樂觀,這一時期更多的好萊塢電影人試圖挖掘和表現的,卻恰恰是《風云人物》渴望消除的籠罩在人們心頭的巨大幻滅感。黑色電影更冷靜、更冷漠地注視著戰爭前后的美國現實,它們甚至不惜把洛杉磯描繪成一個殘酷冰冷和黑暗的世界——“好萊塢的燈光暗淡下來,人物更加墮落,主題更加宿命,情調更加悲觀。到1949年,美國電影進入了它最深刻最具觸發性的陣痛之中。在此之前的影片,從來不敢對美國生活采取如此貶抑的目光,此后二十年間,他們再也不敢這樣?!保ūA_·施拉德)。而比利·懷德的這部《雙重賠償》,據說正是架設在前期和之后黑色電影之間的重要橋梁,因為當時本片幾乎被派拉盟公司、海斯辦公室和本片男一號大明星弗雷德·麥克默里通力合作禁止發行,而三年后,類似的影片卻從制片廠的生產線上成批出廠。
在當時的好萊塢,拍攝《風云人物》和《雙重賠償》這樣的電影都需要極大勇氣,前者需要克服的是浪漫喜劇電影的淺薄,后者則需要一個更加完美無缺的故事,而不巧的是,此時比利·懷德正和本片編劇,著名推理小說作家雷蒙德·錢德勒關系交惡,他們雖然對彼此的才華非常欣賞,但卻常常無法共處一室。雷蒙德·錢德勒是個偉大的推理小說家,同時也是位出色的劇作者,他的一生曾為好萊塢寫了無數優秀劇本,并因此兩次被提名奧斯卡獎,而且巧的是,他和比利·懷德、希區柯克都有過密切合作,然而他那傲慢和桀驁不朽的性格卻始終和好萊塢的游戲規則格格不入,這也最終導致他和兩位世界電影大師的分道揚鑣。黑色電影,尤其是以雷蒙德·錢德勒為代表的創作者,往往喜歡把黑色電影里的男主角塑造成非英雄人物,他們的命運是無可挽回的,總是向著黑暗的方向一點點滑落。在《雙重賠償》里,保險公司職員沃特本來是個頭腦清醒、處事謹慎的男人,他有著良好的業績和口碑以及很出色的合作伙伴,但他在生活上卻缺少前途和希望,十幾年來他沒有獲得過一次升職的機會,他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而現在他正一個人住在一間地形復雜的單身公寓里。這是他第一次遇到菲利斯便產生沖動的原因,也是他稍加鼓動便能從一個正人君子蛻變為一個殺人犯的原因,他投入地是如此的快,幾乎沒有太多轉折,這只能說明,吸引他的絕不僅僅是那個長著金黃色頭發的女人。他甚至根本不是一個值得人們同情的男人?他殺菲利斯的時候有條不紊,毫不猶豫,沒有絲毫憐憫,那說明他們之間的那點兒所謂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極其脆弱,只不過是一種在誘惑下難以抑制的沖動而已。
沃特實在是一個非常黑色的人物,在他身上同時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格,一個是總能及時給朋友和情人點燃香煙的光明正大的美國人,一個是為了錢和女人能夠立刻扔掉一切鋌而走險的殺人犯。然而這個家伙又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硬漢,他遇事果斷、沉穩老練,即使是在中槍之后也能分明利害,打發走自投羅網的尼諾,親自駕車回到公司,選擇在這個他奮斗半生的地方,而不是家里或大街上打電話給老朋友作最后交待,體現出他對回歸正途的向往,然而他最后還是拒絕承擔后果,選擇一死了之。這可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人物,代表了一個男人一生可能出現的最可靠和最可悲的下場。
菲利斯是我們在美國電影里經常會見到的那種女人,甚至類似的故事,比如《郵差總按兩次鈴》里也幾乎一模一樣的女人。這些內心空虛而目的明確的女人,她們殺人的動機總是與生俱來,似乎單憑“厭倦”就可以構成最充分的理由,厭倦一個有錢但無情的丈夫,厭倦一個死氣沉沉的小鎮,厭倦一種千篇一律的生活……她們總是能找到最合適、最精明的殺人伙伴,并在擺脫一種令她們厭倦的生活(丈夫)的同時,獲得一筆額外補償。然而結局總是悲慘的,事與愿違的,她們殺了該殺的人,也殺死了她們自己的未來。這在上個世紀的謀殺電影里可能尤其常見——那個時候,婦女們的在走出家門之后,對于新生活的選擇余地實在有限。然而像菲利斯這樣的女人又總是令人感到內心矛盾,如果她堅持開第二槍打死了沃特,我們也許能更平靜地對她,認定她是一個娼婦好了,然而她偏偏在那個時候表現出一絲寶貴的人情,這有別于真正的蛇蝎美人,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女人。在她的身上,或許同樣擁有著某種雙重人格,只是她的動機,那個該死的編劇雷蒙德·錢德勒沒有給予足夠的補充材料去證實,這使這個人物給人感覺總是稍嫌單薄。
這是一部線索清晰、情緒飽滿的電影,音樂始終透出一種慌亂情緒,而節奏則越來越快,它避免了90年代后期好萊塢情殺電影里頻繁出現的,過于瑣碎的鏡頭停留,在一段男主人公簡潔、詼諧的敘述中,可以連續發生很多變故,這在電影語言的技法上實屬難得。比利·懷德不喜歡賣弄他的電影技巧,但他卻相當注意培育鏡頭里的細節,比如沃特手中的火柴,這個家伙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在抽煙,而且他用火柴,并總是為自己的朋友凱斯點燃雪茄,而最后一次,當他虛弱地癱坐在地,準備享受他生命中最后一根香煙的時候,他卻無法再像從前一樣準確、瀟灑地劃燃火柴,反而是凱斯為他點燃了香煙。這個生動的細節一直被保留到影片的最后,其中孕育出的留戀和惋惜之情,恐怕也只有銀幕外的觀眾可以切身感受到了。
40年代的美國,是充滿厭倦而缺乏縱欲環境的美國,人們不喜歡追問存在的意義,但這一疑問始終在他們的內心盤踞。和平時期經濟蕭條,戰爭期間心理失衡,這漫長而有力的雙重打擊讓一向天真的美國人不再一味憧憬未來,單純的想象不能充盈他們的日常生活。電影也需要更微妙的調子,來表現這種失落和沮喪,《雙重賠償》是個很好的現實標本,在虛構中埋藏著真相。那是特定時期好萊塢留存下來的氣息,相比當代美國,這種單純而深刻的厭倦之情早已變得更加五花八門,想想最經典的《七宗罪》或者最不經典《大象》……一切蓄意謀殺的根本動機究竟是什么?厭倦,這毫無疑問。